《芯片简史》:“肖克利真是愚蠢之至”,蹒跚学步的晶体管

1951年暮春时节,新泽西州默里山周围郁郁葱葱,春意盎然。阳光洒进了贝尔实验室顶层一间宽大而考究的办公室里,凯利正坐在办公桌前阅读、处理信件。三年前,他升任实验室副总裁,搬进了这个铺着橡木地板的办公室。

晶体管的成功发明,使凯利12年前的愿望得以实现,这个小小晶体的火种正从贝尔实验室向外扩散,它将替换掉电信交换机里的继电器,以及数百万的电视机、收音机和电子计算机里的真空管。凯利觉得正逢其时,可以大干一场。

每天,凯利要处理大量的行政事务,他的办公桌上常常堆满了刚毕业的名校博士的简历,甚至还有国外的优秀人才的自荐信。

5月24日这天,凯利收到了一封信,上面没有邮戳,来自实验室内部。凯利打开信封,抽出三页纸,逐字逐句地读着。这封信措辞严谨,一如写信人平时的风格,不过凯利还是从这些字斟句酌的措辞中读出了一种难以压抑的苦涩。

“我的困难来自晶体管的发明。在此之前,这里一直有着浓厚的基础研究氛围。晶体管的发明导致了半导体研究计划的重新安排……要不是对这里的境遇感到不满,我是不会离开的……”

***

1948年秋天,在贝尔实验室发布了点接触晶体管之后,贝尔实验室的科学家肖克利、巴丁和布拉顿等人开始到美国各大学、研究机构以及科学俱乐部展开巡回演讲。

“晶体管的概念就像原子弹一样击中了我。我只有惊讶!这意味着我们不用真空管,就能实现信号放大。晶体管的概念可以把你从思维定式中驱赶出来,迫使你用不同的方式重新思考。”这是罗伯特·诺伊斯(RobertNoyce)第一次听到晶体管时发出的感慨,那时他在美国格林内尔学院读本科。2之后他考到了麻省理工学院读硕士研究生,得以听到巴丁来校做的晶体管主题讲座。

肖克利则在华盛顿的宇宙俱乐部做了演讲,结束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晶体管,像撒花生一样抛向台下的观众,引起一阵骚动。观众席中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小伙戈登·摩尔(Gordon Moore)对这个讲座最后的“保留节目”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
肖克利、巴丁等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,他们的演讲正在点燃年轻人头脑中的微小火种,这将在未来引发一场新的革命。

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,美苏双方布置了大量导弹,时刻准备向对方发射,这需要系统能迅速反应、稳定运行。而真空管却反应缓慢,无法稳定工作。

同期,广播和电视发展迅猛。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5000多家电影院的座椅开始蒙灰。美国的收音机销量最高达到每月16.5万台,1948年电视机平均每个月能卖出20多万台。但这些收音机和电视机里用的都是真空管,经常发生故障。

在这种情况下,贝尔实验室开始着手大规模、经济地制造晶体管,以便能尽快替代当时广泛使用的真空管。1949—1958年,贝尔实验室的半导体研究得到了美国军方的支持,有1/4的经费来自军方。

1948年晶体管发布会前,贝尔实验室给真空三极管的发明人德福雷斯特发去了一封邀请函。在回信中,德福雷斯特俏皮地说:“我是不可能带着我那个42岁的‘婴儿’去参加它的遗体告别仪式的。”转而他又写道,“这场真空管的告别仪式将是漫长的,可能会持续几十年之久。”考虑到当时一个晶体管的价格要几十美元,而真空管只需一美元,这意味着德福雷斯特的警告不无道理,这的确是个漫长的更迭过程。直到1953年,美国的晶体管年产量才60万支,而1955年真空管的产量达到了5亿支。

那时,贝尔实验室制作出的晶体管仍很不稳定,关门发出的“砰砰”声都会让桌上的晶体管失灵。固体物理研究小组发明晶体管的任务已经完成,下一步是解决晶体管的可靠性、规模性生产的问题。

1948年下半年,凯利将固体物理研究小组改组为半导体研究小组,并任命了一位行事果断、富有制造经验的工程师杰克·莫顿(Jack Morton)为组长。一些从事晶体管开发工作的工程师也被他招至麾下。

12月的一天,工程师戈登·蒂尔(Gordon Teal)来找莫顿,他需要一笔资金用于制作纯净锗晶体的拉晶机,以便使锗的原材料中生长出均匀一致的大块单晶体。

蒂尔是物理化学博士,他对散发着光泽的锗晶体很感兴趣。他认为大块单晶对于晶体管性能至关重要。“猫须”整流器之所以需要不停地尝试,就是因为方铅矿石表面只有极个别区域才有很小块单晶。如果使其变成一整块单晶体,晶体管的性能将大大提高。

三个月前,蒂尔在走廊里碰到了机械工程师J.里特尔(J.Little),他们凑巧都准备去参加一个研讨会,两人便交谈了起来。里特尔说他需要一根细长的锗晶条,用于制作一种拉丝状的晶体管。蒂尔说没问题,他可以用拉晶机拉出这样一条很细的锗晶。

两人上了公交车后继续讨论,蒂尔介绍了这种拉晶法(即“柴可拉斯基法”),它是1917年波兰的一位科学家J.柴可拉斯基(J.Czochralski)提出来的,这有点像中学化学实验中将漂亮的蓝色硫酸铜晶体从溶液中析出。将一颗种子晶体放置在高温熔化的液体中,并将其缓慢地拉出,在此过程中,种子的尾部会逐渐积累生长更多的晶体,这样就能拉出一条非常完美的单晶。就这样,在下车时,两人已经讨论出一种新的拉晶机模型。拉出的晶体冷却后,将其切割成一片片的晶圆,就能在上面制作晶体管了(见图3-1)。

《芯片简史》:“肖克利真是愚蠢之至”,蹒跚学步的晶体管

图3-1 晶圆制作原理

注:用柴可拉斯基拉晶法制作晶圆(a);成形的晶圆(b)。

蒂尔先找到肖克利,请求他给予资金支持,但被拒绝了。肖克利觉得只要随便从锗锭上切割下一块就能用,无须专门拉出高纯度的晶体。蒂尔对此抱怨道:“肖克利在这个问题上真是愚蠢之至!”

但莫顿知道半导体晶体纯度对于制造晶体管的重要性,于是批准了蒂尔的请求。蒂尔和里特尔安装了一台7英尺[1]高、2英尺宽的拉晶机。白天他们要完成常规工作,到了夜里才有时间搞拉晶机。他们凌晨两三点起床工作,给拉晶机连接好冷却和加热设备后,随即开始拉伸晶体。

1949年3月,蒂尔成功地拉出了第一根锗单晶棒,它的少数载流子寿命比以前直接从锗锭上切割下来的长10倍以上。肖克利承认自己之前判断失误,他给蒂尔分配了实验室,成立了生长单晶体的研究小组。蒂尔不用再熬夜了。

拉晶法奠定了今天半导体制造的基础。拉出的圆柱形晶体越粗,切割下来的晶圆片直径就越大,容纳的芯片和晶体管就越多,分摊到每个晶体管上的成本也就越低。晶圆直径从1960年的1英寸[2]增加到1976年的4英寸、1992年的8英寸(见图3-2),最后到2002年的12英寸—这是目前最大的晶圆片,相当于一张大号比萨,上面能容纳下640颗长宽均为1厘米的芯片,而在2英寸的晶圆上只能装下9颗芯片。

《芯片简史》:“肖克利真是愚蠢之至”,蹒跚学步的晶体管

图3-2 各种规格的晶圆片

注:图中晶圆片尺寸(从左至右)依次为2英寸、4英寸、6英寸和8英寸,晶圆片上每一个小方块对应一颗芯片。

就在蒂尔用拉晶法拉出锗单晶时,一位名叫威廉·普凡的技术人员在1950年到1951年间想到了一种分区提炼法,进一步提高了锗晶的纯度。普凡加入贝尔实验室时只是一名初级技师,没有大学学位。一天午休时,他将双脚架在桌上闭目打盹,就在半睡半醒之间,突然想到了分区提纯的方法。惊喜之余,他想马上站起来,椅子却重重地向后摔去,发出了巨大的响声,吓了他一跳。

普凡的方法可以使锗晶体的纯度达到99.99999999%,即每100亿个锗原子里最多只有一个杂质原子。贝尔实验室内部的说法是:“它相当于在装满38节火车厢的食用糖里加入一勺盐。”

1950年4月,摩根·斯帕克斯(MorganSparks)和蒂尔用拉晶法制作出了肖克利期待已久的NPN结型锗晶体管。一边缓慢拉晶,一边添加杂质元素,使得锗晶的不同层转变为N型或P型,最终形成NPN晶体管。1951年1月,他们做出的晶体管频率超过了10MHz,达到了调幅(简称AM)广播的频率。

整个晶体管的三部分就像肖克利当初设想的“三明治”结构一样连成一体,大小如一颗豌豆,可靠性远超巴丁和布拉顿发明的点接触晶体管,噪声是后者的千分之一,功耗只有一百万分之一瓦。

1951年7月4日,时隔三年,贝尔实验室又一次召开新闻发布会,发布了结型晶体管,这一次发布会的主角是肖克利。结型晶体管的各项指标均超过了点接触晶体管。实际上,点接触晶体管由于成本和稳定性等原因并没有投入大规模生产。毫无疑问,未来属于肖克利发明的结型晶体管。

***

就在肖克利成为大赢家的时候,他的一位同事却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。在发布会前的一个多月,贝尔实验室副总裁凯利收到了巴丁的辞职信。

巴丁在信中写道:“晶体管的发明导致了半导体研究计划的重新安排,而在现在这个研究方向上,我发挥不了什么作用。”

原来,发明晶体管后,研究小组的工作重点从基础研究转向了应用研究,而巴丁仍钟爱基础理论探索,不愿去做具体开发。

肖克利对情况非常了解,却仍然安排巴丁去做他不喜欢的应用研究,巴丁很不情愿,数次抗争,但终究没能改变肖克利的决定,“这是他的既定方针……我对此事是不满的”。

“肖克利利用小组成员的工作来探索他自己的想法。由于我的研究也处在理论前沿,我不可能投身到实验当中,除非我在同上司直接构成竞争的条件下从事研究工作……”

巴丁数次抗争,试图改变肖克利的想法,但都遭到了拒绝。布拉顿一直支持他,有一次他们一起去找主管费斯克并告诉他,以后他们不准备向肖克利报告了。巴丁和布拉顿搬到二楼,远离了肖克利的团队。

这时,巴丁注意到了超导研究,并做了初步尝试,但是他跟费斯克讨论后发现,贝尔实验室缺少做这种基础研究所需的环境和条件,巴丁感到孤立无援。

“在做出离开的决定之前,我再次探寻了同肖克利一起合作从事半导体项目研究的可能性。但他的态度没有改变,他认为自己能够提供所需要的所有想法,而他要求自己手下的人按照他的思路工作……”

在信的末尾,巴丁得出了结论:“我决定辞职。”

凯利想出了各种可能的方案来挽留巴丁:大幅提高薪水,允许他成立自己的研究小组、做任何他想做的研究……无论如何,他想把这位顶尖的物理学家留在贝尔实验室。

但巴丁去意已决,他已经联系好了伊利诺伊大学,决意不为任何改变而动。实验室上下都为失去一位顶尖的物理学家而感到惋惜,也纷纷抱怨肖克利对组员的横加干涉[3]

就这样,曾经共同发明了晶体管的“三剑客”解体了。但是,他们点燃的星星之火已经开始向四周蔓延扩散,并且势不可当地燃烧起来。

——摘自《芯片简史》

芯片行业“人类群星闪耀时”

且看芯片如何诞生并改变世界

资深芯片研究专家、科普作家 汪波 启发未来之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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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波 著

2023年4月

湛庐文化/浙江教育出版社

  1. 英制长度单位,1英尺约等于30.4厘米。——编者注
  2. 英制长度单位,1英寸约等于2.54厘米。——编者注
  3. 顺便说一句,巴丁在伊利诺伊大学的超导研究证明了他仍有东山再起的能力。1972年,巴丁因为这项研究再一次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,成为迄今唯一两次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人。除了物理,巴丁还有一个爱好是高尔夫球,曾创造了个人生涯的最佳成绩:一杆进洞。后来有人问他,“一杆进洞”和诺贝尔物理学奖相比,哪个更重要?巴丁若无其事地说:“也许,两个诺贝尔物理学奖加起来才比‘一杆进洞’重要。

 

原创文章,作者:新智派,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knewsmart.com/archives/1620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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